(三十二)
念兹先生的房子又换了过来,长富一家为了谢谢念兹先生,办了一桌酒,长富老婆特意交代婆婆,烧菜的辰光,油烧得重点,不要像平常一样像清水烧出来似的,被客人笑话。念兹先生吃了酒,醉酒糊涂地说:“只有千年的邻舍,没有百年的亲眷,帮邻舍隔壁么是应该的呀?????只晓得背后头揭发的人我最不要看了。长富几时偷过东西啦?便是真偷东西,捉贼也要捉赃么,又没人看见,警察怎么好乱捉好人?哎,世风日下,世风日下啊,便是警察,也只是想敲一笔竹杠。不过,照我看么,顶要紧总还是风水的缘故。”长富一家也皆说自家骨头没有三两重,风水好的房子是没福气住的。
银洋钿的事体一时也没办法,念兹先生只是做梦辰光时常梦着,自己住在银房子里,坐着银凳,靠在银桌子边,捧着银碗,拿着银筷子,面前盛菜的碗全是银器,便是饭米馓也是银子做的,一口咬落去,半夜三更常常“哎哟”一声跳醒,摸摸牙齿,连声说“还好,还好”,金氏被吵醒了几通,念兹先生只是说:“还好,还好,书上的一个难题,想了几年都想不清爽,梦里倒被我想通了。”金氏回娘家,常笑说老官是个“书毒头”,传来传去,镇上的读书人便说:“怪不得念兹先生学问好,原来伊做梦也在读书,阿拉要追上伊,只有等下辈子了。”几个月不到,乡人或说念兹先生是文殊菩萨下凡的,或说是文曲星下凡的,或说是李太白转世的,反正众说纷纭,甚至还有为此而相骂相打的。念兹先生晓得了,常在屋里同儿子说:“李太白算点啥,不过是个一日到夜游来荡去不晓得孝顺爷娘的穷秀才,我么,盲子算命讲我前世是姓文的。”翼天先生到县里开会,县街上蔡家的老先生竟也问起念兹先生来,翼天先生便得意地说:“哦,阿拉念兹哥哥呀,伊是我的嫡亲姐夫,我就是伊的嫡亲舅佬。”
念兹先生教儿子,念念不忘一个“孝”字,常常为儿子们讲《孝经》以及《二十四孝》的故事,日里讲,夜里讲,讲了几十年,从不厌倦,有时讲着讲着,便开始骂今番的人不懂得孝道,倘若在老底子辰光,全是要坐牢杀头的,除了阿拉一家门,是一个也活不得的。骂完了,便问:“倘若有人做一本《二十五孝》,不晓得我可不可以被写进去?”武承飞快答道:“爸爸若是不写进去,做书的人便是瞎子,这本书也便是屙糙纸。”文承曾说起北木桥老实头阿二也是个孝子,夏天帮伊爸爸扇一夜蒲扇,念兹先生听了就骂:“一个穷人,字都不识,《孝经》也没读过,哪里晓得什么孝道?大鱼大肉都没本事买来畀爷娘吃一口,也配称孝子?老实头阿二这样的穷人,全是装出来的孝,无非是眼热王县长来看我(注:眼热,羡慕。),伊见着了好处,也想图个孝子的名气,好叫县长也来看伊。”
念兹先生对现在的“孝子”尤其是穷“孝子”一个也不佩服,认为都是装出来的,常讲:“老底子几千年里,只出了二十四个孝子,照时间来算,现在也顶多出一个两个,因此,凡是孝子,十个有九个是假的。”念兹先生于“二十四孝”中尤其佩服郭巨,老来的辰光还常说:“另外就不说了,单是我割大腿肉的事体,书上写的廿三个孝子未必都比得上我,独独那郭巨,为了孝顺自家的姆妈,连儿子也舍得埋掉,真是大孝子,照我的心思,囡儿埋了倒也罢了,儿子哪里舍得埋呢?郭巨真是了不起,我自愧不如啊。”不过,文承小辰光常常要去偷娘娘的东西吃,念兹先生发现了,便骂道:“你个不孝的东西,再吃娘娘的东西(注:娘娘,奶奶。),我就埋掉你!”吓得文承从此再也不敢到娘娘的房间里去。念兹先生一日到夜总要讲几通自家割大腿肉的事,孙子们听厌了,只要听到念兹先生说“爹爹今朝再?????”,就飞快逃散,念兹先生气得直用拐杖笃地,叹到:“你们这帮强盗贼骨头,孝道也不要了么?叫你们爸爸埋掉你们!”念兹先生见了文承、武承,就告诉说:“你们闲常辰光,要像我待你们一样,多同小囝们讲讲我割大腿肉的事体,让伊拉从小就晓得点做人的道理,门风总不好败落的。”
念兹先生女儿十六、七岁的辰光,大家全看中了伊屋里的孝顺门风,上门来做媒的特别多,念兹先生挑来挑去,单挑了一个爷娘全死了的富户子弟,而且是几代单传的,田地多,人又老实,叫盲子算了算,八字也正好相合,就定了下来。出嫁的辰光,念兹先生一本正经地对女儿说:“过了门,第一要孝顺公婆,妯娌之间也要和睦,阿拉屋里以孝出名,你出去,不要坍了阿拉屋里的台。”金氏说:“哎哟,你难道忘记了?女婿屋里又没有爷娘,兄弟也没有一个,哪里来的妯娌?”念兹先生听了,越发严肃地说:“你一个做娘的,怎么好说出这样的话来?没爷娘、兄弟,难道就不要孝道了么?事死如事生,逢着公婆的忌日,总也须吃几日素,哭个几声,要埭上人听得见才好??????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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