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散文第一大家归有光一生最得意的文章是回忆类的文章,比如《先妣事略》、《寒花葬志》,而最为世人所熟知的还要算《项脊轩志》。
归有光的散文之所以动人心魄,乃是因为里面满满地都是真情,那软款的深情,是那么动人。哪怕穿越了千百年的历史,依然让人唏嘘不已,甚而潸然泪下。
之所以提及《项脊轩志》,这是因为,这篇散文将归有光对发妻的真挚情感表现的淋漓尽致。
很多人或许会就此认为,归有光是不是只有一任妻子,就是《寒花葬志》中提到的魏孺人。
其实不然,魏孺人去世之后,魏孺人的陪嫁丫鬟寒花,其实也曾经被归有光纳为妾。当然,从《寒花葬志》看来,这或许有归有光对魏孺人的追念在里面。毕竟,对于寒花而言,能够跻身侧室,是最好的人生归宿了。
可是令人遗憾的是,寒花在魏孺人去世之后4年,就撒手人寰。留下孤独的归有光,枯寂落寞。
事实上,归有光的正式妻子除了魏孺人,还有两人,一个是王氏,安亭望族之女,出嫁归家时,王氏十八岁。王氏与归有光同甘共苦十六年,后王氏因操劳过度病逝,年仅三十四岁。王氏死后,归有光曾娶第三任妻子费氏。
相比于魏孺人,王氏虽然一生辛劳,但似乎仍然无法取代魏孺人在归有光心中的地位。而第三任妻子费氏更是几乎没有得到归有光只言片语的纪念,几乎可谓湮灭无闻。
那么为什么归有光对魏孺人如此深情厚重呢?
除了夫妻间的感情之外,或许一个重要的原因还在于:魏氏,是母亲生前为他所选。而归有光对母亲的情感是极为深沉的,况且母亲又早早离世。魏孺人几乎成为归有光半生潦倒,一介寒儒的最大的精神依靠。
这种精神上的依恋,甚至比王氏十六年的生活陪伴,更加让人刻骨铭心。或许当年苏东坡对发妻发弗的情感,正是如此吧。所以很多人都为王闰之鸣不平,认为不值。事实上,后世之人,为归有光继任王氏喊冤者也很多。
而最大的冤枉在于:归有光为什么满怀深情写下《项脊轩志》纪念魏孺人;为何对王氏,却连只言片语也没有?
真的没有吗?其实不然,如果说,魏孺人之于归有光,更多的是精神的寄托,夹杂着太多关于大的家庭甚至家族的印记的话;王氏则更像是归有光的知己。
王氏不仅出身望族,且也善于藏书,她对归有光的贡献,不仅仅是生活上的共甘共苦,患难与共。更有旨趣上的相投与相知。虽然归有光没有专门撰文纪念这位长情陪伴十六年的知己,但是透过《世美堂后记》,仍可窥见这位温婉贤淑的妻子的风貌。
让我们先看看《项脊轩志》吧:
项脊轩,旧南阁子也。室仅方丈,可容一人居。百年老屋,尘泥渗漉,雨泽下注;每移案,顾视,无可置者。又北向,不能得日,日过午已昏。余稍为修葺,使不上漏。前辟四窗,垣墙周庭,以当南日,日影反照,室始洞然。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,旧时栏楯,亦遂增胜。借书满架,偃仰啸歌,冥然兀坐,万籁有声;而庭堦寂寂,小鸟时来啄食,人至不去。三五之夜,明月半墙,桂影斑驳,风移影动,珊珊可爱。
在《项脊轩记》中,归有光对发妻的思念,是建立在一个大家族的败落的历史之上的。也就是说,发妻在归有光心中的位置,是填补了家族败落,亲人离散之后的巨大情感空白。
作者抓住富有特征性的细节,来描写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四分五裂之状,反映归家家庭的败落。东犬西吠,客逾庖而宴,鸡栖于厅,寥寥几笔,颓败、零落之感顿生。
在此大背景下,祖母是幼年的归有光的精神寄托,而母亲则是归有光读书明志的启蒙老师。“吾家读书久不效”,祖母把希望寄托在孙儿归有光的身上。足见祖母之爱。
母亲呢,她听到孩子呱呱而泣时以指叩扉,连问“儿寒乎?欲食乎?”极普通的动作描写,极平常的生活话语,生动地描写了母亲对孩子的慈爱之情,读来如见其人,如闻其声,倍感真切。
”语未毕,余泣,妪亦泣”,感情乃自然的生发。林纾曾说:”震川之述老妪语,至琐细,至无关紧要,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,匪不流涕矣。”
怎么不让人垂泪!
这是一个多么慈爱的母亲啊。然而对归有光,她又是严厉的启蒙老师:“时至轩中,从余问古事,或凭几学书”,而归有光如果犯了错误,母亲还要归有光跪着暗诵孝经,只有一个字都不出错,才可以起来。
可悲的是,祖母和母亲都早早离开了归有光.这个家的情感空白,就落到了妻子魏孺人身上。妻子归宁回来时转述小妹们的充满稚气的问话,生动地再现了夫妻依依情话的场面。
而亭亭如盖的枇杷树的细节,则是平时如话中露真情。正所谓“温润典丽,如清庙之瑟,一唱三叹。无意于感人,而欢愉惨恻之思,溢于言语之外”。
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哀婉深沉,令人断肠。
如果说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几个女人,祖母,母亲,妻子是一个整体的话;魏孺人是这个整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;她身上承载的是归有光对家的惦念和依恋。
王氏,她则更像一个纯粹的妻子、爱人和知己——16年的相知相爱相伴,让风雨飘摇中的归有光,获得了一叶扁舟,获得了短暂的安宁。
归有光在《世美堂后记》中,以满怀情感的笔触,对王氏的贤淑和体贴,进行了细致的描述。王氏是大家闺秀,妻子家的世美堂,极幽雅之致。然而王家本来想卖掉这个地方。
归有光的妻子王氏不肯,只因为:“君在,不可使人顿有《黍离》之悲”。你在这里读书,我就不能让人把这里买走。这是一种多么深情的话语啊,平时质朴,却掷地有声。
然而对于穷困的归有光而言,闻之,固已恻然。
归有光虽然屡试不第,但是妻子依然不与他谈论经济生计;而是独自去处于这些事情。
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,但督僮奴垦荒菜,岁苦早而独收。
妻子从来不跟归有光讲哪里的经济情况,然而即便年岁不好的时候,被人家都欠收,归家却依然有米面粮食,蔬菜瓜果。这其中,王氏付出了多少辛劳和心血,是无法计量的。王氏还十分孝顺:
每稻熟,先以为吾父母酒醴,乃敢尝酒。获二麦,以为舅姑羞酱,乃烹饪,祭祀、宾客、婚姻、赠遗无所失。
归有光喜欢读书,王氏便四处寻访:
余好书,故家有零落篇牍,辄令里媪访求,遂置书无虑数千卷。
然而遗憾的是,归有光再次名落孙山:
庚戌岁,余落第出都门,从陆道旬日至家。时芍药花盛开,吾妻具酒相问劳。余谓:“得无所有恨耶?”曰:“方共采药鹿门,何恨也?”
庚戌年,归有光会试落榜,走陆路过了十天才到家。这正是芍药花盛开的时候,王氏准备了美酒来慰劳丈夫。归有光深感有愧,说:“难道没有遗憾吗?”她说:“抛弃功名事,隐居不出仕,有什么好遗憾的呢?”
如此阔达的妻子,真是叫人敬佩。
后三年,倭奴犯境,此宅不毁;堂中书亦无恙。
可是王氏34岁便离开了人间。
“其室在,其人亡,吾念汝妇耳。”余退而伤之,述其事,以为《世美堂后记》。
这就是归有光留给王氏最深情的文字《世美堂后记》。
归有光得此贤妻,何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