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面对礼崩乐坏痛心疾首,试图借周礼整饬社会,创立儒学,周游列国十四年,推行仁爱。思想家注定与寂寞为伍,直至晚年意识到“克己复礼”、“吾其为东周”的理想彻底破灭的时候,偏偏有人在巨野大泽里狩猎打死被他当作麒麟的瑞兽,孔子大惊失色,喟然长叹:“吾道穷矣!”过去了一千六百多年,孔子终于等来继承衣钵的人——朱熹。请允许我这样说,相信你不会指责我唐突先师,玷辱斯文。当你走进孔庙大成殿,发现朱熹是以四配十二哲的身份配祀时,一定会认可我的观点。这十六位先贤除了朱子,其余都是孔门弟子啊。所以,人们才会将这两位中国思想史上的巨人并称“北孔南朱”。
我与朱子的缘分始于南溪书院,他出生在这座书院里,因而有幸与他攀了乡党。那时叫溪南馆,是郑安道的别墅,朱松任尤溪县尉届满寄寓于此。庆元党禁得洗雪,郑氏后人将溪南馆捐给政府,在朱熹去世后的第五十三个年头,宋理宗为溪南馆御书“南溪书院”,始有此称。年,我到朱子研究会工作,办公室就设在书院里。从此,我在这座仿宋建筑的院子里,或漫步在半亩方塘之畔看天光云影,或呆坐在沈郎樟的浓荫下,猜想他种下这棵树苗时的年龄。晴好的夜晚,邀约一二挚友在山门一侧那段白墙下置席小酌,仰望书院飞檐上的那轮泠泠冷月,谈论朱子。是的,他的一生清凉,属于他的月光也像书院前浅浅的青印溪水流,安静、清幽,不事喧哗。
今人不见古时月,我们跟着李白说了千余年也不一定对,我分明看到这轮冷月陪伴他走过一生啊!朱熹出生时,北方大片国土失陷,大宋南渡。父亲去建州谋职时他才七八岁,种下那棵今天已是冠盖如云的沈郎樟,走向青印溪中的小舟,随父母迁居。朱熹是个早慧的孩子,幼年时由父亲教授读完《孝经》,他在书卷的封皮上写下“不若是,非人也”的稚拙小字。在家乡父老的爱心浇灌下,朱熹在他出生和受启蒙的南溪书院附近一带播下的智慧种子,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问天、画卦、二度桃等诸多美丽的故事。
朱熹十四岁,父亡。朱松临终前把家小托付给崇安五夫里好友刘子羽,并让儿子跪拜胡籍溪、刘勉之、刘子翚为师。刘子羽在五夫府第旁另建别院(后世称紫阳楼),专供孤儿寡母居住,刘勉之后来还将自己的女儿刘清四许配给他。年轻人谨遵父嘱,把失怙之痛深埋,心无旁骛师事三位先生,在屏山书院、兴贤书院寂寞的月光中读书成长,举业功成,于绍兴十八年(年)考中进士,那年,他十九岁。三年后,朱熹任同安主簿,步入仕途。他在同安任职期间,为官贞正,正风俗、兴教化,政绩卓著,被人称赞为“三年之绩,有百年之思”。他三十一岁时正式投在李侗门下,在西林院一住三月,朝夕受教,经历了一次自称“尽废所学”的自我否认,完成了逃禅归儒的思想升华。朱熹年轻时受家庭、老师和社会风气濡染,长期耽于佛老,赴临安考试时随身携带的竟然只有一本佛学著作《宗杲语录》,小舟沿着新安江行至桐庐时,他听到山寺钟声,随口吟诵:此去江湖随沤鸟,粥饭何时共木鱼。这一年如果落榜,他或许会遁入空门。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担忧,他二十四岁首次拜会李侗时,对佛学侃侃而谈。李侗眉头紧皱,未置可否,只是让他去圣人经典中求义理,循循善诱地说:“吾儒之学,所以异于异端者,理一分殊也!”朱熹在同安政事之余,再三思量,才渐渐体会到李侗学问的精义。如今不少人热衷于禅宗,好像比落在实处的儒学反而高明,不知是什么道理?南怀瑾有一个形象的比喻:儒家是粮店,道家是药店,佛家是百货店。不论是谁每天都得吃饭,没病无需上药店,百货店虽然热闹也没必要天天逛呀!我们真该认真读一读朱子,先弄清楚孔子所喟叹的“吾道穷矣”中的“道”是什么。
朱熹就是为“道”而生的人。他一生“仕于外者仅九考,立朝四十多日”,没有政治家的话语权,却怀揣修齐治平的抱负,走的是一条探索东方哲学关于终极真理的大道。这注定是一生的寂寞之旅,“道不行,乖桴浮于海”,他耳边回响着孔子的声音,抬头望了一眼这条大道,每隔一段都有孤寂而顽强的身影:周敦颐、张载、邵雍、程颢、程颐、杨时、罗从彦、李侗……他不再犹豫,决定启程。
我们知道在程门四大弟子中,杨时最为二程所器重,他在河南颖昌师事程颢归闽之际,老师不无得意地说:“吾道南矣!”后来,杨时又师事程颐多年,回福建传播二程之学,成为江南洛学大宗,闽学的开山。杨时弟子千余,以罗从彦最为得意,他曾在镛州龟山书院说:“惟从彦可与之言道。”朱松在政和八年(年)入闽之后,主要同剑州一带的龟山弟子从游,和李侗同时师事杨时高足罗从彦,潜心于六经诸史和二程理学。所以,李侗对朱熹的《四书》教育自然表现出洛学一脉以《中庸》为本的理学思想特点。后世将杨时、罗从彦、李侗、朱熹并称“闽学四贤”。
北宋五子都有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的情怀,继往开来,使儒学再放光明。朱子的功绩在于集北宋以来理学乃至孔子以下思想之大成,把中国文化推上一个新的高峰,康熙皇帝在李光地编纂的《朱子全书》的序言中,评价朱熹“集大成而续千百年绝传之学,启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”,这句话被尤溪人镌刻在南溪书院的山门上。《宋史》说:“凡诗书六艺之文,与夫孔孟之遗言,颠错于秦火,支离于汉儒,幽沉于魏晋六朝者,至是皆焕然而大明,秩然而各得其所。”到了朱子这里“焕然而大明”,评价多么高啊,如果孔子看到了儒家思想再现辉煌,相信他会高兴地说:吾道未穷!
朱子的精神是纤尘不染的月光,从南宋的天空照彻到今天的大地,天地间的无数行旅都在仰望它,没有人感到漫漶不清。他的思想像湿润的雾,像清朗的月光,像不可触摸又无处不在的空气,在世道人心中流淌,无际无涯。
南溪书院和屏山书院仅仅是朱熹接受教育的地方,他真正传授孔孟之道始于岳麓山下“朱张会讲”之后。朱熹任同安主簿时才二十二岁,年轻有为,可以大干一番事业。但他的确适应不了宦海风云,不要说年轻时,就是到了五十二岁,依然不懂“规矩”。那一年,浙东闹饥荒,宰相王淮举荐朱熹提举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(相当于管理国家专卖和财税事务),到浙东救荒。他一踏入嵊县、金华、衢州、龙游一带,就开始惩处一个又一个贪官污吏和恶霸豪强,一道道奏请捅到了朝廷大臣、州县官吏和强宗豪右的痛处。特别是六劾台州知州唐仲友使得矛盾进一步激化,闹出一桩严蕊案,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。唐知州与王宰相即是同乡又有姻亲关系,朱熹只能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武夷山。他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人生阅历时尚且如此,年轻时当然就更没有当官的“悟性”了。他从同安回五夫里家居十几年,期间有多次做官的机会,二十九岁那年,以养亲请祠,差监潭州南岳庙,开启了一生奉祠家居的生活主调。奉祠是宋代为年老或多病官员设立的领薄俸无职事的制度。朱熹一生奉祠十二次,总计二十一年零十个月,有官不做,在今天看来也是一个奇葩。因为,他被那条寂寞的大道深深吸引。乾道三年(年),朱熹从闽北到潭州拜访张栻,与湖湘学者论辩于岳麓书院,三年后,写成《中和新说》一书,确立了问学宗旨。如今,“朱张会讲”的座椅还傲然居于岳麓书院的讲坛,仍然保留着当时处于中国学术文化最高端的两位大师的体温,不知道今天有谁敢端坐在上面?湖湘多才俊,前不久,从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现任院长朱汉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