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夫之（69-），字而农，号姜斋、又号夕堂，或署一瓢道人、双髻别史，晚居石堂山，又自署船山病叟，众人称船山老师。与顾炎武、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头脑家。秦始皇一两头争胜，而徒为有害之论者，辨封建者是也。郡县之制，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，合古今高低皆安之，势之所趋，岂非理而能然哉？天之令人必有君也，莫之为而为之。故其始也，各推其德之长人、功之及人者而奉之，因而尤有所推觉得皇帝。人非不欲自贵，而必有奉觉得尊，人之公也。安于其位者习于其道，因而有世及之理，虽愚且暴，犹贤于草莽之罔据者。如是者数千年而安之矣。强弱相噬而尽失其故，至于战国，仅存者无几，岂能役九州而服从于此数诸侯王哉？因而分国而为郡县，择人以尹之。郡县之法，已在秦先。秦之所灭者六国耳，非尽灭三代之所封也。则分之为郡，分之为县，俾才可长民者皆住民上以尽其才，而治民之纪，亦做甚而非天下之公乎？古者诸侯世国，尔后医生缘之以世官，势所必滥也。士之子恒为士，农之子恒为农，而天之生才也无择，则士有顽而农有秀；秀不能终屈于顽，而相乘以兴，又势所必激也。封建毁而推选行，守令席诸侯之权，刺史牧督司方伯之任，虽有元德显功，而无所庇其不令之后代。势相激而理随以易，意者其天乎！阴阳不能偏用，而仁义相资觉得亨利，虽贤人其能违哉！推选之失慎而守令残民，世德之不终而诸侯乱纪，两俱有害，而民于守令之贪残，有所借于黜陟以苏其困。故秦、汉以降，皇帝孤立无辅，祚不永于商、周；而若东迁今后，打仗毒民，异政殊俗，横敛繁刑，艾削其民，迄之数百年而不竭者亦革焉，则昆裔生民之祸亦轻矣。郡县者，非皇帝之利也，国运于是不长也；而为天下计，是非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。呜呼！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，而天假其私以行其至公，存乎神者之意外，犹如是夫！世其位者习其道，法所便也；习其道者任其事，理所宜也。法备于三王，道著于孔子，人得而习之。贤而秀者，皆能够奖之以正人之位而长民。贤人之心，于今为烈。推选失慎，而贼民之吏代做，寰宇不能任咎，而况贤人！未可为郡县咎也。若夫国运之不长，为一姓言也，非公义也。秦之于是获罪于永世者，私己云尔矣。斥秦之私，而欲私其后代以永存，又岂天下之至公哉！二孔鲋藏书，陈余危之。鲋曰：“吾为无用之学，知吾者为友。秦非吾友，吾何危哉？”呜呼！能为无用之学，以广其心而游于治世，非贤人之徒而能倘若乎？《诗》曰：“握粟出卜，自何能穀。”穀者，在我云尔，何用卜为？屈其道而与天下靡，利在而害亦伏；以其道而与天下亢，身危而道亦不竞。正人之道，储天下之用，而不求用于天下。知者知之，不知者觉得无用云尔矣。故曰“其愚不行及也”。秉道以自安，慎交以远物，存黄、农、虞、夏于响马兽类当中，奚不行穀，而安用卜为！庄周惩治世而欲为散木，言无用矣，而无以储天下之大用。握粟忧深而逃羿谷，其有细人之情乎！知进退生死而不失其正，易简以消天下之坎坷，非贤人之徒，其孰与归？三商始兴而太甲放，周始兴而成王危，秦并天下而扶苏自戕，汉有天下而惠帝弗嗣，唐则建成死于刃，宋则德昭不令其终，汔乎建文之变而憯尤烈。天下初定，民心未靖，则定命以之不康，汤、武且不能弭，后代勿论已。但是胡亥杀兄，旋以亡故；太甲、成王，终安其位；则伊尹、周公之与赵高，相去不光若霄壤也。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，而莫甚于不知人。非其不察也，唯其好谀也。托国于赵高之手，虽中主不够以存，况胡亥哉！汉高之知周勃也，宋太祖之任赵普也，未能已乱而足以不亡。建文立而无托孤之旧臣，则兵荒马乱而尤其人伦之大变。徐达、刘基有一存焉，奚至此哉！尽管，国运之于是不倾者，无谀臣也。二世一陈婴之不自主也，周巿之不王魏也，其情均也，而周市贤矣。巿曰：“天下昏乱，忠臣乃见。”义之所不敢出，害不敢自之而远。居尊觉得天下不义之魁，“负且乘，致寇至”，灼然易见，而人不能知。非不知也，无志义以持其心，流俗之蛊之者进矣。陈婴非幸好有其母，亦殆矣哉！市之一言，所谓“大浸稽天而不溺，疾雷破山而不震”者乎！陈余自矜儒者，而不能守义以自王。周巿虽死而如生。陈余碌碌以死，又何称焉？二李斯之对二世曰：“明主灭仁义之涂，绝谏争之辩，荦然行恣睢之心。”尽古今概贤不肖，无有忍言此者，而昌言之不忌。呜呼！亦何至此哉！斯亦尝学于荀卿氏矣，亦尝与始皇谋天下而天下并矣。岂其飞廉、恶来之所不忍言者而言之不忌，斯之心其固觉得然乎？苟非二世之愚，即始皇之骄悖，能受此言而不谴乎？斯抑谓天下昆裔之不以己为戎首而无所恤乎？无他，畏死患失之心迫而有所不避耳。夫死亦何不行畏也。失不行患，而亦何苦于失也。前于是自进者非其道，继于是自效者非其功，后于是自保者非其术，退于是自置者无其方，则失果可患而死果可畏。欲无畏无患、以不言其所不忍言，又奚得乎！天下无必死之涂，而亦无可几幸之得。正志于早尔后无所迫，则不忍不敢之心以全。早不能图度于正，迨自后失有形、死有机，虽欲不为此言而不得。不待上蔡东门之叹，肺肝先已自裂。斯岂果无人之心哉？《易》曰：“履霜坚冰至。”辨人于早，不若自辨于早也。三人皆有不忍人之心，而民愤之不行犯，众怨之不行任，亦易喻矣。申、商之言，做甚于今而不停邪？志公理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，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，无他，申、商者，乍劳长逸之术也。无其心而用其术者，孔明也；用原来而讳其名者，介甫也；乃若其谢绝掩之藏，则李斯发之矣。李斯曰：“行督责之术，尔后绝谏争之路。”申不害曰：“有天下而不恣睢，命之曰以天下为镣铐。”谏争绝，镣铐脱，则虽日劳于刑名典籍当中，而耽酒嗜色、佚游骄乐，可晏享而不辍。苟未忘逸豫之情者，恶能不以此为两得之术哉！任法，则人主安而天下困；任道，则天下逸而人主劳。无统统之术以自恣睢，虽非求治之主，不能高居洸漾于万民之上，固矣。以孔明之恬淡而尽瘁也，以介甫之土木其形而勤学反思也，然且乐奉名法者，何也？俭以线人，勤以线人，而想法从其康逸也。贤者且然，况令狐绹、张居正之挟势力者哉！使读李斯之言，知其为导谀劝淫之术也，能勿腼但是汗下与？四怀王之立，非项氏之意也，范增之说，觉得从民望云尔。臣主之名立，而其心不相释，项氏成而怀王固不能有楚。怀王念此至悉，故一乘项梁之败而夺大将领之权以授宋义；义适遇其际而获怀王之心，故与计事而大悦。非悦其灭秦之计，悦其夺项之计也。宋义壁于安阳而项羽斩之，非愤其救赵之迟，愤其夺己之速。义之壁安阳而不进也，非欲乘秦、赵之敝，欲适宜以收项羽之兵也；其遣子相齐而送之无盐也，非不恤士卒之饥寒以自侈，为怀王树外助于齐而因以自固也。宋义死，诸将慑然曰：“首立楚者，将领家也。”羽之情见矣，义之情亦见矣，怀王之不能终安于项氏，情亦见矣。救赵则命宋义，入关则命沛公。梁死羽孤，为偏裨于宋义旌牙之下，为怀王谋项者之计得矣，而抑无以服楚人之心。幸好秦之君二世也，其相赵高也，其将章邯、王离也，无有能乘臣主之隙以间楚耳。否则，虽沛公且无以自持，况义之浅谋、羽之徒勇者乎！因而而知君臣之非独以名为义也，天之所秩，性之所安，情之所顺，非是则不能以一天。范增立楚之说，董公缟素之谋，不够与于兴亡久矣。五秦之所殄灭而降辱者，六王今后也；戍之徒之而寡其妻孤其子者，郡县之民也；而剸二世之首，欲灭宗室，约楚降而分王关中者，赵高也。故怨在敌国，而敌国或有所不能；怨在百姓，而百姓或有所不忍；狎及小人，而祸必发于小人。故曰“惟女子与小人犯难养也”。贤人且难之，况中主以降乎！小人之心，智者弗能测也，刚者弗能制也。料其必不能，而或能之矣；料其必不欲，而或欲之矣。项羽之暴也，沛公之明也，章邯之怨方新也，尽天下欲食高之肉而寝处其皮也，使高灭嬴氏之宗，开关以讲于诸侯，岂能免于刀俎，而况受纳地之封乎？则以智者料高，而固知其与秦相终始；以愚者料高，而亦决其与秦同齑粉也。但是必弑胡亥以荣幸于一得，岂徒胡亥之愚，矢入幄而不觉哉？明而熟于计者，未有谓为且然者矣。祸福除外，有无借之欲焉；死生除外，有有方之谲焉；少顷之间，有忽变之情焉。利亦有所不喻，而无所不逞，尔后正人莫能为之防。故贤人且犹难之，诚哉其难之也！“濡有衣袽，一天戒。”一天者，无竟之辞也。舍禔躬慎微而求驭之之术，不堕其阱中者鲜矣。六孰谓秦之法密，能胜天下也？项梁有栎阳逮，蕲狱掾曹咎书抵司马欣而事得免。其余请托公行、货贿相属、而不见于史者，不知凡几也。项梁，楚大将领之子，秦之所尤忌者，欣一狱掾，驰书而深刻。则其余位尊而权重者，抑孰与御之？法愈密，吏权愈重；死罪愈繁，行贿愈章；涂饰免得罪罟，而皇帝之权，倒持于掾史。南阳诸刘屡杀人而王莽不能问，皆法密吏重有以蔽之也。设大辟于此，设薄刑于彼，细极于牛毛，而东西能够相窜。示知故纵，延伸相逮，而高低相倚以匿奸。闰位之主，窃非分而梦寝担心，借于是钳天下，而为天下之所钳，固其宜也。受定命，正万邦，德足以威而无疚愧者，勿效尔为也。宽斯严，简斯定。吞舟漏网而不敢再触梁笱，何也？法定于一王，而狱吏能干移也。国粹典范集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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