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
南宋绍兴九年(),诏准秦桧以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。十三年,从秦棣议以拓本颁赐各地州学。十四年,从汪勃议命各地州学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并以拓本颁赐当地官员、学生。当时至少有五州二府二军落实此事。高宗刊刻御书《孝经》的政治动因在于表彰圣孝,平息绍兴和议带来的谤议。学界认为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仅存残石,笔者近于阳新县博物馆发现了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的完整实物,且石刻后附有久佚的秦桧跋。通过校勘发现,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来自唐玄宗本《孝经》,是研究《孝经》文本演变不可或缺的一环。新发现的秦桧跋也启示我们,应当改变“南宋太学石经”中没有《孝经》的传统认知,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当入“南宋太学石经”之列。
作者简介
吴雪菡,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硕士研究生。研究方向为经学文献、宋代目录。
南宋绍兴年间,曾以高宗御书真草《孝经》刊石,这件事在《宋会要辑稿》《玉海》等史籍中有零星的记载。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有其重要价值,可与同是高宗御书石经的“南宋太学石经”并举。遗憾的是,近代对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做研究者,仅张国淦之《历代石经考》。其《南宋石经考》后附《高宗真草孝经》,通过脞录史志资料,指出五地州学曾以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[1],但是并未展开讨论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的各个方面。
由于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的相关研究匮乏,学界论及此事,往往产生淆乱。如王玉德以为:“高宗宣示吕颐浩等御书《孝经》刻石,赐见任官及学生。”[2]其实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刻石与吕颐浩无关。赵超《中国古代石刻概论》云:“据《湖北金石志》等南方金石志载录,近代仅存湖北兴国州学刻立的一件地方石经残石。”[3]“地方石经”,即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。笔者通过实地走访,发现这件仅存的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并非“残石”,缺少部分其实见于《鲁国之图》碑后。另外,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后附秦桧跋文。此跋在《三巴孴古志》中录有残篇,杨守敬等学者以为全篇已佚[4],而笔者在《鲁国之图》碑后发现了绍兴九年秦桧刊《孝经》的完整跋文,可补史载之阙,也有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的刊石过程、意义价值。
本文考辑相关史料,结合阳新县博物馆藏兴国军学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,对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的刊石过程、刊石原因、存佚情况、价值等问题进行探究,以供学界参考。
一、宋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的刊石过程
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刻石的完整过程,其实包括秦桧刻石、州学刻石两个步骤。由于高宗多次书写、颁赐《孝经》,易误判刊石所据底本。且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的实物多已佚失,前辈学者没能看到秦桧跋文。因此,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的刊刻过程未得到系统的梳理。今将其刊刻过程梳理为三个阶段。
(一)绍兴九年()六月十三日,高宗以御书《孝经》赐秦桧,秦桧力请刊石。刊石自六月十四日始,至十月一日竣工。
《皇宋中兴两朝圣政》云:“宰臣秦桧乞以上所赐御书真草《孝经》刻之金石,以传示后世。上曰:十八章,世人以为童蒙之书,不知圣人精微之学,不出乎此也。朕宫中无事,因学草圣,遂以赐卿,岂足传后?桧请再三,乃从之。”[5]大体描述了事件的原委,高宗以御书《孝经》赐秦桧,又在秦桧的再三请求下,同意将此御书《孝经》刊石。至于这次御书《孝经》的颁赐是在何时,诸史所载略有分歧,详见表1:
表1
《宋会要辑稿·崇儒六》
(绍兴九年)六月十三日。宰臣秦桧乞以上所赐御书真草《孝经》刻之金石[6]。
《玉海·圣文》
(绍兴)九年六月辛丑。书《孝经》赐秦桧。十三日庚戌。一云辛酉。秦桧乞以上所赐御书真草《孝经》刻之金石[7]。
《玉海·艺文》
(绍兴)九年六月十三日辛酉,宰臣桧乞言上所赐御书真草《孝经》刻之金石[8]。
以上三说,皆云秦桧是在绍兴九年六月十三日,请以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只是纪日干支有别:一云“庚戌”,一云“辛酉”。检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,绍兴九年六月朔日干支为“已酉”,则十三日干支为“辛酉”,绍兴九年六月并无“辛丑”日、“庚戌”日。另外,新发现的兴国军学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后附秦桧跋曰:“绍兴九年六月辛酉,皇帝以手书《孝经》赐臣桧……敢请用故事刊诸琬琰,以布宣主德。”据此,高宗颁赐御书《孝经》、秦桧请求刊石,皆在绍兴九年六月十三日辛酉。《玉海·圣文》既云“六月辛丑”,又云“十三日庚戌。一云辛酉”,疑是拼凑多种史料所致,当以原石所云之“辛酉”为是。秦跋又云:“越翼日壬戌鸠工,十月戊申告成。”据此,知次日(六月十四日壬戌)即延请工匠,至十月一日(戊申)刻讫,历时三月有余,计一百又七日。需要注意的是,绍兴九年的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只是秦桧的个人行为,尚未推广至全国的州学。
(二)绍兴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,从湖州守臣秦棣所请,颁秦桧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拓本于各地州学。
据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,绍兴十三年,知湖州秦棣提议以御书经史“墨本”颁赐天下州学[9]。正月二十五日准奏施行。《宋会要辑稿》云:“(绍兴)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。诏亲书经史,令户部尚书张澄将行在见有墨本,先次计置,颁降施行。”[10]至于具体颁赐了哪些“墨本”,《玉海》云:“(绍兴)十三年,颁御书《孝经》《周官》《中庸》《羊祜传》于天下州学。”[11]可见颁赐天下州学的“墨本”中有《孝经》。那么这个《孝经》“墨本”,又是哪个本子呢?
笔者认为,这个《孝经》“墨本”,即绍兴九年秦桧刊石的高宗御书《孝经》拓片。原因有二:其一,检诸史籍,绍兴十三年之前的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仅绍兴九年一次。其二,结合史志资料及实物来看,建康府学、遂宁府学、兴国军学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之后,皆有绍兴九年的秦桧刻石跋文(详见下文)。
(三)绍兴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,从御史汪勃所请,命各地州学以绍兴十三年所赐高宗御书《孝经》拓本刊石,并以拓本颁赐当地官员、学生。
《玉海》云:“绍兴赐御书《孝经》。十四年七月辛未,诏诸州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赐见任官及系籍学生。时已颁于郡庠殿中。”[12]所谓“时已颁于郡庠殿中”,指前一年(绍兴十三年)已将御书《孝经》颁赐天下州学。高宗御书《孝经》颁赐之后,各地州学多置御书阁中妥善保存,流传并不广泛。直到绍兴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,方命各地州学刊石,并以拓本颁赐当地官员、学生。此事乃御史汪勃之提议。《宋会要辑稿》载汪勃云:“窃观陛下万机之余,亲写《孝经》……乞令诸郡募工摹刻,自郡达县,自县达乡,皆使家藏而户晓,庶几普天之下,风俗旷然而大变。”[13]汪勃提出,刊刻御书《孝经》,可以改易民间风俗。
目前还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州学遵诏将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。笔者爬梳史志,考定至少有五州二府二军曾以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其中仅常州学、湖州学、建康府学、遂宁府学、兴国军学五处的刊刻时间、主持官员可以考知。总体来看,刊刻时间一般是在绍兴十四年至十五年之间(详见下文)。
二、宋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的刊石原因
高宗在位期间,时常书写、刊刻、颁赐儒经。高宗这样做的原因,一方面与其热衷的书法艺术、自发的儒家修养有关。《玉海》载高宗语,谓:“学写字不如便写经书,不惟可以学字,又得经书不忘。”[14]另一方面,高宗也有深层次的政治考虑,即通过颁赐儒经,传达一种“崇儒重道”的政治理念,促进南宋初年统治秩序的构建。
值得深思的是,众经之中,高宗尤其推重《孝经》。仅据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《玉海》《宋会要辑稿》,便有三次高宗书写、颁赐《孝经》的记录:绍兴二年八月赐宰执,绍兴七年九月赐向子諲,绍兴九年六月赐秦桧。正如《皇宋中兴两朝圣政》所云:“若《孝经》之赐者,不可概举。”[15]此外,台北“故宫博物院”藏《宋高宗书孝经马和之绘图册》绢本[16],其上即有宋高宗亲自抄写的《孝经》。绍兴十三年颁赐天下州学的御书有《孝经》《周官》《中庸》《羊祜传》,但次年仅以《孝经》刊石,更突显了《孝经》在御书诸经中的独特地位。高宗如此重视《孝经》,自然有其深层次的政治动因。其中最重要的,就是通过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宣扬圣孝,从而平息反对宋、金议和的言论。
高宗一朝,面对宋、金对峙局面,朝廷内部分裂成了势如水火的主和、主战两派,而高宗主张讲和。如何消弭两派间的矛盾,达成宋、金议和的共识,成为一个政治难题。绍兴八年六月,高宗派遣王伦出使金国,商讨议和事宜,但“内而百官,外而军民,万口一谈,皆欲食伦之肉,谤议汹汹”。[17]赵鼎旋即上书曰:“陛下宜好谓之曰:讲和诚非美事,以梓宫及母兄之故,不得已为之……群臣以陛下孝诚如此,必能相谅。”[18]提出高宗可借“孝诚”来堵反对众臣之口。高宗对赵鼎的提议深以为然,从此“孝诚”成了高宗主和的重要说辞。《皇朝中兴纪事本末》云:“(高宗)愀然谓宰执曰:先帝梓宫果有还期,虽待二三年尚庶几。惟是太后春秋已高,朕早夜思深,欲早相见,所以不惮屈已冀和议之成者,为此也。”[19]我们不难推测,绍兴九年六月那次《孝经》刊石,其实是绍兴八年高宗决心与金和议的连锁反应。虽说经过秦桧的“再三请,乃从之”,应当也迎合了高宗的心理。秦桧跋曰:“恭惟皇帝陛下,孝弟之至……俾小大之臣,比意同为,以赞圣治。”极力宣扬“孝弟”,也是对主和派道德准则、政治立场绝对正确的强调与回护。
绍兴十一年十一月,宋、金绍兴和议达成。绍兴十二年八月,徽宗梓宫、高宗生母韦后回朝。和议虽已达成,主和、主战之争,却从未消弭。直至后世的朱熹,仍谓:“讲和本意,上不为宗社,下不为生灵,中不为息兵待时。只是怯惧,为苟岁月计。”[20]可见当时战、和争议之大。面对这种境况,宣扬“孝诚”仍是良计。因此绍兴十三年正月,便以御书《孝经》拓片颁赐州学;绍兴十四年七月,即诏令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。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的载录显示了刊石的内核目的:“殿中侍御史汪勃言:陛下独擅圣人之德,上天昭监,果定和议于众论鼎沸之中,极天下之至养。望降明诏令募工摹刻,使家至户晓,以彰圣孝。”[21]所谓“众论鼎沸”,可见当时反对宋、金议和的呼声之高。而“以彰圣孝”,则突出了主和派的重要噱头。由此可见,诏令各地州学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,真实目的在于平息反对议和的言论。正因如此,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的刻石,自始至终都离不开主和派的积极推动:积极促成御书《孝经》刻石的是秦桧;奏请将御书《孝经》石刻拓片颁赐天下州学的,是秦桧的胞弟秦棣;而提议各地州学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的汪勃,则是秦桧擢用的“执政二十八人”之一[22]。
三、宋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的存佚情况
绍兴十四年七月诏令各地州学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后,有多少地方落实此事尚未可知。《经义考》中列出建康府学、湖州学、常州学三处[23]。《历代石经考》增列广州学、兴国军学二处[24]。笔者检阅史志,又发现了太平州学、严州学、遂宁府学、江阴军学四处。又,恭州学、兴化军学也被颁赐了高宗御书《孝经》墨本[25],但具体刊石与否不可考。现将可考的九处儒学刊石情况介绍如下:
湖州学。《(嘉泰)吴兴志》:“高宗皇帝御笔御书《孝经》。在州学。绍兴十四年,太守张守立。”[26]按:“张守”,当作“张宇”。据《(景定)建康志》:“(绍兴)十四年甲子。二月二十二日……张守知府事。”[27]则绍兴十四年,张守知建康府,不知湖州。张宇,字泰定,晋陵人。知湖州,绍兴十四年十二月到任[28]。刊石时间当在绍兴十四年十二月。《(同治)湖州府志》云“石佚”[29]。此刻今未见,盖已亡矣。
常州学。《(咸淳)重修毗陵志》云:“高宗皇帝御书《孝经》石刻。守臣林祖洽立。在州学御书阁。”[30]又云:“(淳熙)十四年(),林守祖洽建御书阁三楹,藏高宗所赐六经墨本、《孝经》石刻。”[31]林祖洽,字符礼,明州鄞县人,淳熙十三年二月至十五年二月知常州。则立石时间当在淳熙十四年前后。诏令各地州学以御书《孝经》刊石是在绍兴十四年,则该石或为林氏补刻。《(光绪)武进阳湖县志》云“佚”[32]。此刻今未见,盖已亡矣。
广州学。《(道光)广东通志》云:“高宗真草《孝经》残碑。经文不录。存。”[33]目前《广东碑刻集》《越秀碑刻》二书网罗岭南宋碑较为详尽,皆未涉及此刻。访诸广州学遗址、广州博物馆(广州学碑刻多数迁置广州博物馆),亦未见此刻,盖已亡矣。
(安徽)太平州学。乾隆间成书的《经义考补正》云:“今安徽太平府有石刻《孝经》。一行真书、一行草书。不知何年、何人书立也。仅存《开宗明义章》《卿大夫章》。”[34]当即高宗御书真草《孝经》石刻,乾隆间尚存残石。晚清民国间赵绍祖《安徽金石略》、徐乃昌《安徽通志金石古物考稿》未著录。此刻今未见,盖已亡矣。
严州学。《(景定)严州续志》云:“御书《孝经》、御书《赐学官诏》。右并立石大成殿。”[35]《(万历)续修严州府志》仅录“绍兴御书籍田手诏碑”[36]。此刻今未见,盖已亡矣。
建康府学。《(至正)金陵新志》云:“高宗书《孝经》……守臣晁谦之刻石郡学,桧及谦之跋于下。”[37]晁谦之,字恭道,其先澶州清丰人,南渡后徙居信州,绍兴十五年四月十一日至十八年三月知建康府[38],刊石当在此间。《(至正)金陵新志》又云“经火不全”[39],至《(乾隆)上元县志》则云“今亡”[40],知此刻元代已残,清乾隆时已佚。此刻今寻访未得,确已亡矣。
遂宁府学。《(雍正)四川通志》:“遂宁县……宋徽宗御书《孝经》碑。真草分行。在学宫内。”[41]按:“徽宗”,当作“高宗”。遂宁县,绍兴间为遂宁府。此刻末署“左承议郎知遂宁军府兼管勾公事臣苏符立石”[42],苏符于绍兴十四年五月至十六年十月知遂宁府[43],刊石当在此间。《湖北金石志》云:“昔过遂宁学尝访之,杳无片石。询之学宫弟子,云同治二年()滇逆围城,学在城外,毁矣。今学新修,董其事者无一好古之人。大约磨作阶除,砌诸墙垣,兵燹洊经,古刻零落,殊可叹也。”[44]此刻今未见,盖毁于同治战乱后[45]。
兴国军学。绍兴十五年九月兴国军主管学事宋时刊。此刻今全存。详见下文。
江阴军学。《(崇祯)江阴县志》云:“文庙在县治东南,即宋军学……知军颜耆仲重修东序,拓泮宫外门,建御书阁。藏真宗《文宣王赞》、徽宗《付河北籴司御札》及大成殿额、《八行八刑碑》、高宗御书《孝经》。”[46]此刻今未见,盖已亡矣。
为便读者检阅,列表2汇总于下:
表2
刊石地点主持官员刊石时间目前存佚1湖州学张宇绍兴十四年十二月佚2常州学林祖洽淳熙十四年佚3广州学未详未详佚4(安徽)太平州学未详未详佚5严州学未详未详佚6建康府学晁谦之绍兴十五年四月至十八年三月间佚7遂宁府学苏符绍兴十四年五月至十六年十月间佚8兴国军学宋时绍兴十五年九月存9江阴军学未详未详佚兴国军学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为今寰宇内之仅存者。另外,广州学、遂宁府学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虽已亡佚,但前人有较详细的著录,藉之亦可略见其状。
(一)鲁殿灵光:阳新县博物馆藏兴国军学所刊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
杨守敬《湖北金石志》云:“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。存。真草书。在兴国州学。”又云:“止得其半。不知其为两面刻,拓者遗其一面?或有两石,一石已佚?均未可知。”[47]
兴国州,绍兴间为兴国军,今为湖北省阳新县。杨守敬所见应为一半拓片,故生漏拓或已残之疑虑。笔者实地寻访,发现高宗御书《孝经》石刻尚存全石,解决了杨守敬的疑问。杨氏未见的部分,实在《鲁国之图》碑后。《鲁国之图》碑旧嵌兴国军学壁上,碑后刻的高宗御书《孝经》隐入墙中,未被发现。直到儒学拆迁,高宗御书《孝经》方显真容,但是一直没有引起